羽捷，
泻药（杨梅酒的反面）。
你建议我们可以聊聊“自由职业如何规划生活，会不会成为一种新的模型”，这显然超过了白羊座（我常看星座名著，并以星座书里的描述要求自己）的注意力阈值。那就意思意思聊一下开头四个字“自由职业”好了，这个词的意思本身就很有意思，因为“自由职业”既不自由也不是真正的职业。在我的词典里，它和既不来自西班牙又根本不是苔藓的松萝凤梨（Spanishmoss，不知有没有赏味期限）和既没有猫又没有摇篮的“猫的摇篮”（Cat’scradle，上海人说的会导致下雨的“挑绑绑”游戏）属于同一类所指与能指相差十万八千里让人想竖中指的词。但意思的错位又很迷人——一如用上海话念英文的“意思”meaning与“迷人”同音——一如“射”和“矮”被调包的意思，身寸本是矮，矢委本是射。
名字也很有意思。“祝羽捷”像一个祈使句，祝愿“羽”胜利。“祝小兔”则像“A小B”格式的豆瓣ID。至于“tutu”（秃秃？），那更像我们秃顶会的名号。若叫你“小祝”，便要么暗指我认识老祝（至少与爷爷的爷爷“吴中路四才子”之一祝枝山同姓），要么泄露出倚老卖老的暮气（这里不能用“油腻”这个词，因为这个词的油腻程度已经比油腻更油腻了），要么如干杯的敬语，一声小小的Cheers！（俗话说得好：小祝怡情，小猪佩奇。）
音也很有意思（这里不能说“谐音梗要扣钱”，要扣钱的是失禁般地说出早已被磨损的流行句）。“羽捷”会让人想到玉洁的御姐，一如我好几天不知所云地哼着“终于找到了一种方式分出了神父”（《征服》）或“把窗户打开吧，对心情会好一点，这样我还能微笑着喝你粪便”（《虎口脱险》），或莫名朗诵起网课箴言“学而思则网，思而不学则die”来……
写到这里，这封信有了要结尾的意思。因为信的意思已经很明白，回到意思的起点最有意思，相比之下，其他都是小意思。又因为若信太长，就不能算意思意思了……
最后，且让我引用蒂埃里·福茂的名言把这封意思意思的信升华出一些意思来。他是这么说的：戛纳很有意思，但戛然而止最有意思。
再会！
Btr
Btr老师，
你好——有意思——哇！
读完你的信我就失眠了，像被地球甩走的卫星，不在同一片天空下运行，就像村上隆的太阳花和拉斐尔的圣母放一起，就像机器猫走进了《老友记》的片场，就像非洲食蚁兽抬头看到UFO，心中满是惊诧。写回信如接招，不知我能否接住你的组合拳，太奇思妙想了，我还没摸到你思路的脉络。
从你来信的时间来看，凌晨两点半，正是一个失恋女人黯然神伤的时刻，正是一个社畜加班的时刻，正是一个铮铮铁汉宁死不从的时刻，正是一个写作者迫于交稿压力奋笔疾书的时刻……你真是一个有意思的自由职业者啊。
我理解的有意思，就是在平淡中可以捣鼓出趣味来，在看似不起眼的事物上发现意义。如果这样讲，那我也不让你的秃顶和须眉。
作为独生子女一代，我们最擅长的就是在孤独的童年里找到快乐，锁在家里的时候，就在白墙了绘制世界地图，拆掉老钟表和钢笔，按下录音机的开始键，将一盘潘美辰的磁带抹掉，覆盖上自己唱《小白船》的歌声。这些乐趣都要冒着乱棍打屁股的风险，所以同时要配置上保护措施，如把墙灰及时处理掉；装不回去的钢笔和钟表，要把零件藏起来，外表要完璧归赵；把用凉水沁透的毛巾盖在电视机的散热器部位……我在儿童抗日电影中学到的一点智谋全都运用起来了。
还有无尽的游戏是我自己捏造出来的，比如放学路上，走路的时候刻意不踩地砖的线，要越过井盖，绝不可以踏上去，捡起树掉下的各种植物的果子、茎叶，晒干之后把它们附在本子上做成标本。
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生病，生病了不用去上学，可以倒在我妈的怀抱里，会被抱着，会被轻拍着哄睡觉，会给吃醉柔软清甜的食物。可我实在太不爱生病了，不发水痘，也不长风疹、麻疹，连感冒、发烧、咳嗽、流鼻血都没有。有年夏天幼儿园流行猩红热，全院只剩四个小孩儿来报道，我就是那四分之一，屹立不倒。
生病是不可能生病的，这可把我急煞了。秋天来临的时候，我在家冲了凉水澡，出来打了两个喷嚏，我爸给我量体温，终于发低烧了，内心一阵狂喜，不用练字了，不用拉琴了，更不用做作业。几乎没有下厨的我爸，特意为我做一碗鸡蛋西红柿面，站在灶台前，他惆怅了好久到底是因该先放西红丝，还是先打鸡蛋，最后囫囵出锅，我吃完一出汗，退烧了！我真的没有当公主的命啊，本来期待着爸妈在床边轮流将凉毛巾敷我额头上呢。那些娇滴滴的女孩子总是吹一阵风就流下鼻涕，被父母心疼地提前接走了，被巧克力豆和水果罐头簇拥着。我从来没有过这些动人的经历，真不够意思。
长大后，才发现“意思意思”，另有所指。
成年人的世界里语言变得暧昧和掺杂，就像把瓜果泡浸榨菜缸，是那个味儿，又有统一的咸酸。饭桌上有人敬酒，我不胜酒量，定会推辞，便有人说，那就轻轻抿一下，意思意思，不要驳了人面子，这样做人就不够意思了。这里的“意思意思”可没有捡植物标本那些活动那般清洁可爱了，变得世故和油滑，是一种配合性的表演，代表着你对社交规则的服从。还有那些给领导送礼的人，总会在半推半就中说，意思意思，别嫌礼轻。这里的“意思意思”表达的是聊表寸心。
我还发现，有些狡黠的人内心总是毫无波澜，哪怕想吃黄焖鸡米饭，做什么都是意思意思，什么也都不会让他感动，更不会愤怒，对成人游戏易如反掌。
有人意思，就有人不意思。成年人社会的“不够意思”是讲一个不够义气，“太不够意思了”那就说明这个人的人品不行。我很怕被别人戳脊梁骨，被骂“你这个人太不够意思了”，为了够意思，我吃尽苦头，凌晨5点爬起来帮朋友的品牌拍广告；为了够意思，半夜起床给人送东西；收留无家可归的朋友，最后变成全家躺在我的课题……够意思的事情我做的太多了，憋出内伤，最后一点儿也没意思。
我们的母语多么博大精深啊，一句意思意思，可以很风趣可爱，也可以油膏丰沛。
说到底，我们还是意思意思的人，世事纷繁复杂，还能炮制出自己的小世界，花红柳绿，沉醉其中。但我们又不是意思意思的人，才躲在自己的温柔乡里，不愿接受算计和潜在的规则。
最后我要模仿我喜欢的女作家斯坦因那句如俄罗斯套娃一样的诗句“一朵玫瑰就是一朵玫瑰就是一朵玫瑰就是一朵玫瑰”，我要说“一种意思就是一种意思就是一种意思就是一种意思”。我们中国人的意思意思真是高明又深邃啊。
愿我们都活得意思意思又不那么够意思。
见微知著的小祝
